说文解字回望古文字中的几种上古发型
疫情数月,不能理发,镜中的头势日渐奇特,于是想起古文字中相关字形,择其若干记录于次。
一、若
若,甲骨文象人跪坐着用双手理顺头发之形:
此字在甲骨文中常见,出现约1300次,基本只见于人祈于神的占卜语境,罗振玉释曰:象人举手跽足巽顺之状,故若训顺。所谓巽顺,就是顺从,是个动词。具体细分,又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以神为主语,即神顺遂殷王等占卜者希冀予以保佑。也可以殷王等占卜者为主语,这时若表被动。
神灵保佑,顺了占卜者的心意,这在甲骨文卜辞中的重要性无可置疑,这样一个关键字为什么要用一个跪坐着用双手理顺头发的人形来表达?其中的奥秘,目前尚没有确实的证据来具体阐释,但是发式在当时人们心目中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是可以肯定的。
双手顺发的跪坐人形这个字符不但自身常用,而且在古文字中还充当偏旁,比如殷周金文中的匿(
),西周金文的
(
),东周金文的鄀(
)等,都以若为声符。这也表明
在汉字系统中本来是具有重要地位的字符。另外,若字本身又可添加口旁作
,从毛公鼎
并用来看,增口的作用是重见字书写避复。
不过,这个姿态优美、图画性颇强的
,对于文字的书写是个考验,因此到秦代文字中便被写字人改造成两个更容易书写的偏旁的组合:
(睡虎地秦简),艸代替了原来上举的两手,右代替了举手顺发人的身形。这个字形的出现,让许慎晃了眼,于是在《说文解字》里,便有了两个若字,一是艸部的
,训为择菜也,另一是叒部的
,并列举其籀文
,训为……若木也。
很显然,许慎的
是源自
,而
特别是
是源自
。
方便书写的
既然产生,不便书写的
便被放弃了。
自此以后,汉字构形系统中再无
。
二、髦(máo)
《诗经》有髧(dàn,头发下垂的样子)彼两髦的句子,其中的髦即指束发前的少年秀发在前额下垂的一种发式。这个髦字,亦见于甲骨文:
这个字象人长发下垂状,或许因为其形体很美吧,过去曾被人们释为美。当然,释美是错误的,因为甲骨文中真正的美字上部都从羊作
,与此不同。
甲骨文中的髦,是当时一个重要方国危方首领的私名。这个首领为什么叫髦?是不是与他有一头秀美发式有关?虽然我们尚无证据论断,但可能性是存在的。
髦的这个表意初文在古文字中也可以充当偏旁,如金文敄字:
此字一般被隶定为敄,以往也多被认为从矛声,也有学者认为字本象以手持棍打击戴羊角帽的人,会欺侮之意,其实都是不对的。
的左半,下皆从人,上象人披发之形,与
的差别,只是下部的侧视的人形(人)换成正视的人形(大),人大两个偏旁在古文字中属于同类,经常可以替换,所以
的左半亦当即髦之本字。
令人遗憾的是,这个象形的髦也未能传承下来,整字被从髟毛声的形声字所替代。作为偏旁,因读音和构形都有几分相似,后来就被矛替换了。战国中山王鼎敄作
,左旁的上部已与矛无异,算是演化的一个转折点。此后,汉字构形系统中也再没有单纯表意的髦了。
三、髟(biāo)
髟作为一个汉字部首,所辖字都与人头发胡须相关,比如繁体鬚髮二字,皆以髟为义符。而髟字本身,则是个会意字,从长从彡。彡作为表义偏旁,多表美饰之义,故《说文》训释髟字曰长发猋猋,也就是长发飘飘的意思。而甲骨文有独体的髟字:
象人长发飘然状。该字在甲骨文中是风的名称,《甲骨文合集》14294:南方曰因风曰髟。说的是南方风叫作髟。这个名称与先秦佚名诗飘风自南的飘风可以对读。就读音而论,髟飘音近;从构形上看,甲骨文髟正是风吹长发飘飘的形象。古代所谓飘风是指持续时间较短暂但风力甚大的风。这正是夏季南风的特点,而甲骨文的字形,正是从人的视角生动描摹了这种无形的空气运动自然现象,而头发在这种表达中发挥了关键作用。这也从侧面表现殷商人对秀发的审美嗜尚。
甲骨文中这个单纯表意的髟也是可以充当偏旁的,如
,从髟从帚:
然而这个表意的髟也没有在汉字系统中传承多久。甲骨文以外,在殷商金文中用作族名,作
(父乙莫觚),西周金文作
(史墙盘),最终出现于战国楚简:
(《郭店楚墓竹简》之《成之闻之》22简)。此后就完全被从长从彡的髟所替代了。
四、总
《诗经·甫田》:婉兮娈兮,总角丱(guàn)兮。所谓总角,就是古代未成年的少年把头发扎成髻的一种发式。而这种发式,最近也在早期古文字构形中发现。而发现的过程颇为曲折。西周金文中,有个位于司前表示掌管类意义的
字,原形作
等。因其左旁与甲骨文中原被释为睫的
形近,故
过去多被释为兼字,表示兼管。
然而新出土材料中
被发现了一个新字形
,这个字的右旁加注了一个声符悤,这就表明
的读音当与悤近,而
当读为总,
司即总司,义为统领管理。
随着这新释读的成立,总角之总的表意初文也被发现了,那就是
的左旁,即甲骨文原来所谓睫以及几个殷商金文族名字形:
然而在后来的汉字构形演变中,这个表意的总旁被常见表意偏旁纟所取代,演变为新的形声字总,此种字形已见于战国楚简:
(上博九《举治王天下·文王访之于尚父举治》)。至此,表意初文在这个字的演变序列中消失。
汉字是迄今还活着的人类最古老文字。几千年过去了,汉字青春长葆的原因无疑是它越来越成熟了,不断优化着其记录汉语的功能,构形单位的以简易替繁复便是优化的基本手段。以上诸字的消逝,皆是其例。然而在进步中,似乎也有失落,有许多美好、生动、真实的历史图景也在优化中消失。以上发式表意字的逝去,冰山一角而已。因此,如何把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保留下来,发扬光大,服务于今日中国的文化建设,也应是当下汉字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吧。
(本文刊于《咬文嚼字》2022年第8期《说文解字》栏目。)